倘若你二十年前，到过中山小榄镇，就一定知道，那里算得上工业重地。但我当年所在的饰品厂，位置实在有些偏僻了。怎么说呢，这种偏僻，如果你来了个老乡或朋友，想找家旅馆住宿，坐摩的都得将近二十分钟。

　　工厂周边，可供选择的餐饮店，也屈指可数。朋友来了还好将就，可以请保安通融一二，把他们带到宿舍，挤床上将就一晚。如果是恋人情侣，则很麻烦。当然，这时就看八仙过海，各显神通了。有些胆子的男子，会将女友带回宿舍。

　　好在宿舍里，大家都各自拉了床帘，将其中的空间，遮得严严实实，算是一方小天地。男生把女孩拉进房内，躲在床帘内，便像孙悟空，在如来佛的手心里翻转一样，不管如何闹腾，就是不出边界。

　　情侣们洒脱快乐，不免会闹出许多动静和声响。舍友们则在旁边听床，其情其状，想来总令人浮想。若是时间早，你又肯花本钱，请人吃饭喝酒。舍友们会知趣配合，离开宿舍。把那空出的一时半刻，留给你们洞房花烛。

　　只是，舍友全力配合的机会，其实并不太多。更多时候，你和女友温情一刻时，你的舍友则在你们身边，暗中助力，完成一次虚拟的身体愉悦。

　　如此胆大者，毕竟在少数。而去旅舍，一是距离遥远，二是花费不菲。从工厂去旅馆，来回折腾，费时费力，且费钱。一般的普通大众，更愿意带恋人，去小河沟边的密林处，完成一次痛快但并不淋漓的恩爱。

　　这里所谓的“痛快”，当然是要加引号的。密林之中，遍布茅草，或坐或躺，不免会有些刺痛。而快，则暗指此类地方暗藏危险，你得速战速决。

　　你若正与女孩温柔呢喃，突然有人大喝一声，败坏兴致倒是小事。更重要的，有可能让你的性致，再也提不出劲来。从此，成为草寇。这里的草寇，也是加双引号的，意即斩草除根，再举事便维艰了。

　　因此，情侣恩爱，最稳妥的办法，是租一间房子，翻天覆地，也无人管你。然而，我所在的这家饰品厂，地处偏远，周围的出租屋，实在少之又少。往往一对情人才搬走，马上就有新人等待入住。

　　打个比方，这里的出租屋，有点像我们饰品厂的女工，紧俏得很。饰品厂很小，只有两百来号人。绝大部分是男工，这与别的工厂，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
　　私底下，我们常把饰品厂，称为和尚庙。在这样的地方，随便一个女人，进了厂，都会被奉为珍珠。好在那地方，还有三四家别的工厂，离我们厂最近的，是一家玩具厂，厂房规模与我们相差无几，人数却是我们两倍，里面八成为女生。

　　那个年代，打工者没有什么娱乐消遣，更何况工厂如此偏僻，甚至连投影厅、溜冰场等地方，也要跑很远。下班之后的时间，无处打发，男男女女，面面相觑，多望几眼，目光里便含情脉脉了。我们饰品厂，与玩具厂的男女关系，构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。

　　这种平衡，稳定了阴阳两极。我想讲的重点，其实并不是这个，但以上是必不可少的背景。在这种背景下，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，这段老妻少夫的故事。

　　这对老妻少夫，在我们饰品厂二楼，A拉流水线。虽冠名夫妻，但其实两人只是情侣关系。先说作为夫的男子，与我一个宿舍，我俩还是上下铺关系，平时相约去吃过几次宵夜，我又帮他写过几封家书。

　　我虽年纪比他小，但他倒视为我兄长。常常遇到疑惑，或者心有忧虑时，总会问计于我。此男名字中有个“奇”字，我且以奇哥相称吧。

　　奇哥其时年方二十，算不上多么帅气，但清秀干净，与他相同年龄的工友，外在条件甚至没他好，却凭借一张嘴巴，只在夜宵摊上吃了一个炒米粉，就将玩具厂的女工，带去了河沟，欢喜去了。工友们找了相好，往往会请玩具厂的相好，给自己哥们介绍相好。

　　这样一来，无论去旅馆，或者去河沟边，都有了伴，四个人总比两个人胆子要大，真有强人来了，可作哨岗。两对情侣为两组，你恩爱时，我放哨。你唱完戏，我们再换岗上场。此外，人数上或会占优，强人多少有些忌惮。

　　我们宿舍有个仓管，找了个玩具厂的文员。仓管人热心，一再怂恿文员牵线，给奇哥介绍了玩具厂一助理拉长。女助面目姣好，但略微胖了些，奇哥竟然没看上。女助拉又羞又气，隔了几天，就投向了另一舍友的怀抱。

　　不仅如此，她还大大方方地跑到我们宿舍，钻进男友的床帘，夜晚恩爱时，故意掀起声浪，想要刺激奇哥。不过，她倒没刺到奇哥，反让另一舍友心痒难耐，趁她男友不备，屡次三番约她宵夜。此事，与本文主旨无关，又牵扯太多，暂且打住。

　　继续讲奇哥。奇哥没看上女助拉，其实另有原因，他心有所属了。那女子叫梅姐，也在A拉，与他工位相邻，比他大十二岁。奇哥私下跟我透露过一嘴，他原本对梅姐没什么想法，毕竟，她比他大了许多，且已经结婚生子。老公在老家，建筑工地打工。

　　梅姐长年独居，一年回一次家，难免思夫心切。可夫妻身处两地，鞭长莫及。有天晚上，大家正在赶货，突然停了电。

　　那个年代，停电算正常，一般工厂都会配发电机。由发电机供电，再快，中间也有几分钟空档。一团漆黑中，奇哥感觉身体某处，被人挠了一把。奇怪的电流，涌遍奇哥全身。时间虽短，却让奇哥惊喜又羞愧。

　　亮灯之后，他左右观瞧，与梅姐碰了一眼，看到那道目光，意味深长。当晚，奇哥做了个梦，在梦中，完成了一次潮水涨落。

　　隔天，落班前，梅姐提出去吃炒米粉。奇哥心思全乱了，巴不得立马就下班宵夜。熬到晚上，一碗米粉吃完，两人的情谊迅速升温。走到暗处，已然十指相扣了。当晚，在梅姐的引导下，两人找到一处僻静处的芒棵树，靠在芒果树上，奇哥交出了自己的第一次。

　　他当然有些笨拙，但梅姐年长，久经沙场，更为积极主动，让奇哥体验到了飘然欲仙的欢乐。有了身体之欢，两人的关系，很快公开了。因此，很快在饰品厂，引发了不大小的哄动。

　　当年，临时夫妻和露水姻缘比比皆是，但女方比男方大十来岁，实在少之又少。奇哥打破了工友的想象，一时成为传奇人物。甚至，梅姐还成了我们宿舍的常客。当然，她并不留宿。或是怕夜晚，引发更多人联想吧。但她常穿着件紫色睡裙，风姿绰约，已引得众人将目光，无故往她身上撞。

　　一众相熟的工友中，十之八九，认为这场恋爱，吃亏的是奇哥。每每这时，他总笑而不语。年底时，我也谈了场恋爱。女友是另一家工厂的老乡，奇哥得知情况，认真地警告我，让我不要贸然作主。还说，他正准备给我介绍一女子。

　　我开玩笑问他是谁。他说梅姐的老乡，在玩具厂上班，刚从佛山过来。怕我不信，奇哥找梅姐叫来了那女人。对，的确是女人，与梅姐年龄相仿。我当然没有奇哥的口味与兴趣，只能婉拒逃之。奇哥则直叹气，称我不经世事，不懂女人与女孩的差别。

　　春节放假前，出了点状况，梅姐意外有了身孕。倘若再早一些，此事也不至于惹出大麻烦。偏偏过年前的节骨眼上，出了事故。梅姐不敢冒险，只好留在中山。

　　奇哥原本想陪在梅姐身边，但她劝他回家。一年到头，奇哥也的确想家了。正好过年前，厂外的出租屋里，空出几间房子，奇哥租下一间，让梅姐入住。一来，她过年可以自己做些吃食，方便。二者，过完年再来中山，就有了一个小家，可以夜夜欢歌，再也不去荒郊野外担惊受怕了。

　　奇哥租房隔壁，住着一位中年汉子。那汉子是玩具厂一厨子，在烹饪方面，颇有些心得。过年前一日中午，他做了几道菜，门敞开着，正好梅姐走过，闻到菜香，探身望了一眼。厨子见状，端了一盘菜，敲开了梅姐的门。

　　梅姐欲要推辞，又被那香味迷住，犹豫间，厨子已将那菜送往屋里。梅姐吃罢，洗净那盘子，又带上一包糖果，去了隔壁。

　　大年夜，厨子早早做好一桌子菜，又跑到梅姐家，请她一起吃年夜饭。梅姐本就没作多少准备，厨子盛情之下，她没再推却。厨子不但准备了菜，还备了一瓶红酒。看起来，他是个讲情调的男人。喝了些酒，气氛很热烈，两人讲了许多家常。

　　不知不觉间，梅姐脸色泛红，明显有了些醉意。吃罢散席，醉得更深，起身欲回屋，脚步不稳。厨子扶她出门，去到她家。将她放在床上，又用盆子，打来些水，拧湿毛巾，帮她擦拭面额。

　　由面额，又擦了擦手臂。然后，关上灯，锁了门，回到屋里，坐在梅姐身边。在厨子的安抚下，梅姐的酒，似乎消散了。奇哥租来的那间屋子里，唱起了欢快的情歌。

　　纸包不住火，那出租屋里，还有饰品厂别的租客，也没回家。租房不大，租客们抬头不见低头见，梅姐与厨子的事，没能瞒住饰品厂的同事。此件情事，很容易就传开了，大家等着看热闹。

　　梅姐自知理亏，待奇哥回来前，已与厨子断掉联系。奇哥返回小榄当晚，两人畅享身体之欢后，梅姐躺在奇哥怀里，坦白了这段私情。奇哥呢，当然也伤过心，但他贪恋梅姐身体里的柔软，决定忍气吞声。两人不计前嫌，重修旧好，再度成为恩爱夫妻。

　　隔了两个月，我与女友商定，一起去了广州。她表姑在一家制衣厂当主管，帮我们安排了新工作。在广州安定下来后，过了半年，想起奇哥等一众兄弟，刚好有个同乡顺道过去，我也随车一起去了。到了小榄，见到饰品厂同事，才知奇哥出事了。

　　我离开饰品厂不久，梅姐又和厨子好上了。厨子常做了好吃的，偷偷给梅姐，两人成了偷食者。有一回，被奇哥抓了个现行。奇哥这才被激怒，抓了块砖头去找厨子麻烦。可他哪里是厨子的对手，没伤到对方，自己反倒碰得个头破血流。

　　心灵的伤倒在其次，身体的伤，更让奇哥如受奇耻大辱。他无脸再在饰品待下去，害怕受了言语的伤。于是，悄悄拎了行李，从饰品厂自离了。不久，厨子下班，正往租房去，突然暗中蹿出一个汉子，挥刀砍伤了厨子的胳膊。没人知道谁干的，但大家又明白，肯定是谁干的。

　　畸形的情爱，终究会以畸形的方式结束。没隔几天，梅姐也消失不见了。有人说她辞工了，有人说她去了东莞，但都未证实。至于她到底去了哪，无人知晓。而从那之后，我们也再也没有奇哥的下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