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0年农历七月12日上午10点多,幺弟去叫他吃饭,他躺在床上,已停止呼吸,享年76岁。回忆他平时的蛛丝马迹,他突然离去的病因,应该与心脏病杀手有关。 按照家乡习俗,最后封闭棺材前,要将棺材盖打开,让孝子及亲朋好友与逝者见上最后一面。我随着缓缓地人群,步入父亲棺材旁,只见他像睡觉一样,安详地睡在棺材里。我仔细地、贪婪地、忘情地凝视着父亲,情不自禁地将手伸进棺材,紧紧握着他的手。此时此刻,我是多么希望他还有什么话要说,还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啊!然而,他无语了,永远无语了! 时间过得真快,转眼父亲离开我们已经23年,在这23年的日子里,思念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减弱,反而更加强烈,思念之间,又泛起我写点他什么的冲动。打开记忆的钥匙,父亲的音容笑貌,谈笑风生,件件往事历历在目,仿佛浮现在眼前。 旧时,父亲上私塾学校,读“四书五经”之类书籍,要求全部背诵,父亲总能提前完成老师当天布置的学习任务。他小学毕业,古文功底却极为扎实,尤其是对古文“之、乎、也、者”之类每个字的理解,清楚明白而又准确无误。为此,获得别人送给他“向夫子”的美称。 父亲爱好写作,思路敏捷,速度极快。20世纪50年代,平利县城开始放电影,这是具有历史性的新事物开端,被父亲敏锐觉察,他提笔快速写下《银幕挂上大巴山》的新闻稿件,很快被《人民日报》采用,成为他一生值得夸奖的荣耀。随后几十年,也常有他的稿件在广播和报纸上出现。 在单位、部门工作,凡是东西写得好一点的人,都少不了给领导写讲话材料。一次县上急于召开文教卫生方面的大会,但领导讲话却只写好一半。临时决定,县领导在前台讲话,父亲在后台为领导写讲话稿,每写好一页,由专人送往前台交给领导,继续报告。就这样,父亲在后台不断地写,领导在前台不断地讲。后来,事情真相传开,“后台人”却抢了“前台人”的光环。 他告诉我,写东西不要急于动笔,尤其稍大点的文章。要先理顺思路,打好腹稿,写好提纲,把先写什么,后写什么,想清楚,弄明白,做好写作前的准备工作,然后才正式动笔。没有考虑好,就动笔硬着头皮写,是写不出来东西的。 他又说,写文章该分段的地方一定要分段,不要黑压压的一大片,有的一页甚至更长都不分段,别人看到会感到很累,也不符合写作要求。文章讲究内容美,也讲究形式美。勤于分段,段落清晰,就是形式美的要求之一。 他还说,文章的句子不适太长,该断句的地方要断句停顿,这样读起来顺口,听起来顺耳,读者和听者都会感到轻松,不费力气。合情合理的断句,会让文章语言表达更清楚,文章版面更整洁。同时,要养成良好的写作习惯,自觉、准确使用标点符号,不要一篇文章都是逗号,最后画上一个句号。 他还特别提到,要正确使用“了”和“的”字,写作时要多加小心。对于他的这一重要告诫,我在写作实践中,也十分重视,特别注意。为此,还专门阅读和研究一些公文,以及写过去工作和事情的文章,曾发现一份单位年终工作总结,竟有一百多个“了”字。什么“总结了”“开展了”“进行了”“取得了”等等。仔细分析,这些“了”字,大都没有必要,删掉后并没有改变句子原意,反而使句子更加紧促。另有“的”字,我们平时写作中,用得不准确的地方也较多,不该用的地方常常出现,也常与“地”“得”混淆。 10年“文化大革命”初期的“署教会”,父亲受到批斗,被打成“黑帮”,他同几十名干部一起,随后进了“黑帮队”。“黑帮们”整天学习和劳动,说是改造思想,灵魂深处闹革命,要求深入交代历史和现实问题,低头认罪,重新做人。 父亲的“黑帮罪行”其实很简单,没那么复杂。他爱编写“顺口溜”和“歇后语”,而且爱讲爱说。言多必差,有“啄木鸟死在树洞里——就怪自己那张嘴”的嫌疑。其次,与他分管县文化教育卫生系统人事,难免会因工作调动及晋升,得罪一些人有关。最大的“罪行”,莫过于把自己“向振中”的名字,改为“向正中”。批斗者便上纲上线,把他与蒋中正联系起来,说他与蒋介石穿一条裤子,盼望蒋反攻大陆,是蒋的孝子贤生,等等。 那个特殊的年代,你到哪里去讲理?你到哪里去申冤?10年含屈,直到“文革”结束,父亲才予以平反。 “文革”后的父亲,一度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。当“黑帮”,挨批斗的阴影仍然笼罩着他的心灵,他好像看透了世界上什么事情,情绪有点低落,工作缺乏激情。组织部门几次让他去县机关工作,他都说在乡机关好,领导和同事关系融洽,生意好做,伙计难谋。这里人际关系单纯,没有那么多是是非非。 父亲性格直爽,血液中、骨子里的那种热心快肠,对同事对朋友的那份真挚,并没有在“文革”中受到冲击,仍然保留得完好无损。 同事朋友有什么困难,他都会鼎力相助。如果他有两件衣服,只要别人急需,他会毫不犹豫地送给其中一件。 好不容易盼到晋级涨工资,单位干部评议,领导同意,父亲可以晋升一级工资。但在最后一次会议上,父亲却突然提出,说经过再三考虑,要将自己晋升那一级工资的机会,让给单位老李同志。理由是,老李同志家庭人口多,生活有困难。更振振有词的是,他即将退休,这是他在岗期间,最后一次有提升工资的机会。单位领导和同事见父亲态度坚决,理由充分,只好向他投去崇敬的目光,将父亲提升一级工资的机会,让给了老李同志。 父亲从镇坪县退休,落叶归根,衣锦还乡于平利县龙门流溪沟。没有多长时间,龙门乡党委领导找到他,要让他担任村党支部书记。谈话交流很快结束,父亲那直来直去的急性子性格,又被显现,他同意了,说先试试看看。就这样一试一看,就是6年时间。 20世纪80年代,乡村干部最头痛、最恼火的,是收税收费和计划生育两项工作。特别是计划生育这一“高压线”,普通干部碰了会开除公职,丢掉“铁饭碗”。一般村民碰了不但要求人流引产,做结扎手术,还要缴纳罚金。一方领导碰了,上级部门就会亮起“红牌”,通报各地以及降职降薪。 父亲作为刚上任的村党支部书记,如履薄冰,不敢有半点马虎。他带领全村干部群众,一方面积极发展经济,努力改变贫困落后面貌,一方面抓紧以收税收费和计划生育为重点工作任务的完成,各项工作取得一定成绩,得到各方面好评和认可。 自古以来,龙门去流溪沟,走的是从悬崖峭壁上通过的一条羊肠小道。父亲带领干部群众,克服种种困难,开山放炮,修建这条村级公路,结束了几百年来,村里群众不论买卖什么,都要肩挑背驮的历史。从此,来来往往的拖拉机和汽车的轰鸣声,唤醒了沉睡千年的大山。 父亲这位村党支部书记,目光长远,特别重视与年轻人交朋友,把教育和培养年轻一代视为己任。他勉励青年人,不甘落后,积极向上,有作有为。他在任期间,培养考核和推荐4人参军入伍,对于他的推荐,乡党委和武装干部都很放心,纷纷表示同意。4人应征穿上绿军装,均与父亲保持密切联系,父亲也不忘继续鼓励和鞭策,支持他们安心部队工作,牢记“好男儿志在四方”,争做有理想,有抱负的新时代军人。 在部队这一大熔炉里,4名青年努力刻苦,冶炼成钢,表现优秀。他们个个光荣入党,人人立功受奖,其中二人转为志愿兵,转业回地方安排在司法和金融部门工作,成为单位骨干力量,另一人提升为营级干部。 这些当兵的人,手中紧握钢枪,心中藏有柔肠 。每逢回家探亲,都忘不了看望父亲,汇报交谈自己在部队的成长进步。父亲离世后,清明时节,有的回乡为自己父母“挂清”烧纸,也忘不了来到父亲坟前,表达在人生道路上,曾经关心帮助过自己的感激之情。 20世纪60年代中前期,父亲抽“大前门”“黄金叶”之类香烟,那之类香烟也统称之为纸烟。随后改为抽旱叶烟,一抽就是几十年。他说纸烟价格贵,烟劲小,解决不了烟瘾问题,而旱叶烟货真价实,烟的味道足,有时不用买,可以自己种植。其实他也不会种植,有时抽的是我爷爷,他父亲送给他的。 父亲喝茶,没有什么质量要求,清明谷雨时节的毛尖,随后采摘的“二万子”均可,唯一的要求是茶叶要放得多,茶水要浓。他泡茶,待开水浸泡、茶叶沉淀后,茶叶占去茶杯三分之二的位置。就这样久久不改,年年如此,天一杯,地一杯,快乐时喝,忧愁时也喝。 父亲喝酒,有他特有的习惯,自创了“向氏喝酒法”。他喝酒像有的小孩吃零食一般,一天到晚随时都可进行,而且不需要什么“下酒菜”,也不需要别人相劝。自己一会儿拿着酒瓶“咣当”一下,二两下肚,过上一会儿,又去拿着酒瓶“咣当”一下,又是二两下肚。 父亲喝酒像喝茶一样,同样不讲究质量好坏,档次高低,只要有酒,就心满意足。那些年代物资缺乏,粮食紧张,现在的年轻人无法想象,国家不允许私自随便用粮食熬糖烤酒,偶尔有之,也是偷偷摸摸的违法违规行为。市场上供销社经营的是拐枣酒和红薯酒,父亲也只有用这些酒来解馋。有时手中没钱,供销社的拐枣酒和红薯酒也断档了,他想方设法弄来能够饮用的酒精,惨水后也照样喝得津津有味。80年代后,生活开始改善,喝上了玉米之类的粮食酒。 90年代,一次是他的生日,二弟给他买了一瓶“茅台”。上午,母亲还在厨房忙着准备下午吃饭喝酒的菜肴,几个亲戚朋友围着火炉抽烟喝茶拉家常,气氛热烈。父亲坐立不安,好像丢了魂似的,实在忍无可忍,他便打开茅台酒瓶,自己首先喝了一杯。茅台下肚,只见他突然间神采飞扬,喜出望外。谁知,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喝上茅台!然后又劝说他人喝了起来,很快一瓶酒就解决了。 每月只要一发工资,父亲首先想到的是要买几斤酒,然而再做其他安排,这是家里的惯例、规矩。初步估算,父亲一生饮酒超过千斤。都说饮酒过量会伤胃伤肝,但对父亲是例外,酒的副作用、破坏力,对父亲不起任何作用。他既无胃病,也无肝病,什么高血压、糖尿病,也与他无关,他好像天生就是喝酒的人,可谓酒中豪杰! 父亲与酒有着不解之缘,一生饮酒,为乐?为喜?为忧?为愁?还是困顿蹉跎岁月,沉迷人生?不得而知。作为晚辈、儿子的我,无法妄下评论。 为了表达对远去父亲的缅怀和崇敬之情,我们兄弟姐妹为他修建了一座较有气派,质量上乘的坟墓。在坟墓两边,我反复思考并草拟,请专人在雕刻碑文的同时,雕刻一副像对联一样的文字,上联是:绿水青山伴君眠,下联是:蓝天白云寄哀思…… 向兴述,曾在县委宣传部、县总工会、县党研室工作任职,退休主任科员。《平利县军事志》主编,《平利县志》(1991-2012)总纂。 |